口述丨陆伟 《这就是街舞》总导演

文丨裴晨昕

来源丨贵圈-腾讯新闻（ID：entguiquan）

高以翔倒在《追我吧》深夜录制现场，揭开了综艺市场的另一面——台前幕后参与者时间、精力的大量损耗。

熬夜录制似乎已经成为内地综艺节目制作的常态。但为什么这些工作不能白天进行？《贵圈》询问了多名内地综艺制作团队工作人员，涵盖跟拍导演、选管、艺统等各个部门，得到的回答五花八门。

有人说这和导演风格有关，有些导演认为深夜才能达到最佳状态；有人说是因为现场管理混乱，各个环节无法高效衔接，等待选管协调选手的时间占去录制时间的大半；还有人说这是因为舞台上大小失误不断，比如表演者走位出错、烟雾特效时机不对遮挡镜头，导致各环节的录制都需要一再反复。

陆伟是灿星制作副总裁，他担任总导演的《这就是街舞》是著名的熬夜项目，曾引发嘉宾和选手的公开吐槽。与此同时，他也是资深的节目编剧、导演，与传统卫视和网络平台都有过合作。他告诉《贵圈》，熬夜既不光荣，也不是必需，只是现阶段行业工业化水平不高的最直接后果。

以下是陆伟的口述：

1

首先得立一个flag，《这就是街舞》2020年坚决不熬夜。

我是一个特别不主张熬夜的人，因为熬夜对（节目）内容是有影响的，也确实对大家的身体不好。

我第一个做总导演的节目是央视的《出彩中国人》。那时候我规定所有的节目录制必须在23点前结束。有一天，凌晨三四点，有人告诉我场馆里还在彩排，那时我已经回去捋第二天的流程了。我当时特别生气，打电话过去把现场导演骂了一顿。

工作到凌晨三四点，意味着第二天工作节奏会被打乱。第二天我们原计划是上午10点左右开始录，这就不可能了。一旦拖到下午开始，23点又必须收，那就意味着本来这一天安排10个选手录像，现在只能录5个了，工作进度受到极大影响。

我非常不喜欢延时和熬夜，希望所有事情在计划的时间范围内有序发生。但是从目前电视工业的制作流程上讲，延时和熬夜是很难避免的。

以《这就是街舞》为例，彩排提前一天进行，第二天是正式录制。一般情况下我们会设定下午两点左右开始，最晚12点左右结束，这是正常的节目录像的时间段。

但彩排那天，比如说有9支舞蹈，每支舞蹈的彩排时间是40分钟到一小时，总共就是9小时。然后技术工种开始联排，道具什么时候上，灯光怎么配合，音乐怎么配合，一套流程全部走完，快的话也需要三四个小时，整个配套工种结束的时间差不多就到了凌晨3点钟。

▲《这就是街舞》录制现场（图片来自微博）

凌晨3点才收工，第二天录像就不可能一大早开始。以复赛为例，每个场次、每个环节的录像，带投票，带对话，最后出结果，全部结束至少需要10小时左右。下午两点开始录，就录到半夜12点了。除此之外，还有一些镜头需要补，有一些客户权益需要拍。

舞蹈节目有其特殊性，很受现场气氛的干扰，可能一个机位突然间被观众撞到了，或者是拍摄的时候突然被什么挡到了，没有其他办法，必须补录。

举个例子，复赛的拳击台对抗环节，当两个队面对面跳的时候，如果摄像冲进去，就会把舞蹈队型冲乱，而且会穿帮。所以只能在全部录完之后，再分别拍摄两个团队各自的动作。

也就是说，基本上每一支舞蹈我们都需要补录一遍，有时候甚至补录两遍。这一拖，又拖到凌晨四五点去了。

2

《这就是街舞》录制时，我们原本计划舞者排练到某个时间，就回去休息，第二天再录像。但几乎所有队伍、所有舞者都在熬通宵，跳到第二天早上8点，赶都赶不回去。

你想，早上7、8点结束的话，至少得（让他们）睡6小时，这就到下午2点了。然后把这帮人全部拉过来，100多人的妆发和换装，最起码也要三到四个小时，就已经到18点了。

这个时间很尴尬，各工种又要吃饭了。明星到场时间差不多是19点，到场后试麦试镜头，全部弄完就20点了。这时候开始录制，肯定又是一个通宵。

开复盘会的时候，我非常严厉地批评这个（允许熬夜排练的）导演，因为开了个坏头。

我知道他的用心是好的，想要对选手负责。但是我们是团队作战，一个环节的拖延就会导致所有环节都受影响，整个节目录制受影响。我能够理解他的出发点，但我绝对不能赞同这种行为。

▲易烊千玺参加《这就是街舞》彩排

比较合理的方法是硬性规定。（对选手和嘉宾）说，你只有这一个小时的时间彩排，不管排完没排完，都不能耽误后面的流程。但实际情况是，在明星（队长）那么负责任的状态下，你是很难去打压他工作积极性的。

他那么认真，那么希望对学员负责，你说不行，不能排了，那明星会觉得，你到底是希望我对这个节目负责，还是不想让我负责？所以，他越认真，就越希望在精力和体力能够支撑的前提下，尽可能多地排练。

有时，节目录制还会因为嘉宾的表达欲非常强而拖延。《达人秀》《好声音》这种真人秀节目录像，每个环节半小时是比较合理的，给了足够多的对话时间和表演时间。

但有些时候，评委对选手的表演特别感兴趣，他会反复提问，可能一聊就是一个半小时到两个小时，一下子就把整个录像节奏打乱了。但我们不会打断嘉宾点评，因为我觉得保护嘉宾的真实表达状态是比较重要的。

语言类节目也有特殊性，它完全依赖于嘉宾说了什么。一旦被打断，万一后面有金句没出来，不就损失内容了吗？所以我觉得语言类节目（的录制时长）真的很难控。

▲《这就是街舞2》总导演陆伟（左二）与总冠军叶音（左一）合影

有时还会遇到一些莫名其妙的拖延。比如说今年《这就是街舞》总决赛那场，我们基本上是按照准直播流程走的，卡着表来算时间。但前半部分搬道具的环节，还是出现了20分钟左右的延迟。

因为我们的时间表是按照彩排时间计算的，没想到的是，由于道具非常重，彩排搬过一遍，现场再搬的时候，工作人员体力下降，速度就会变慢。

3

很多的熬夜是无奈的。不是我们想熬夜，也不是为了省钱。

我们的录像场地、灯光设备、音响设备，这些硬件全部是按照包月来算的。唯一按天算的是人。摄像是按天算的，但人的成本在总成本中只是极小部分，大头还是技术设备。所有技术设备，音箱、灯光是不能拆的，拆装费用比包月的费用贵得多。

我知道《歌手》的录像时间安排是比较科学和合理的。其中一个原因是，像湖南卫视这样的传统老牌卫视平台，各方面的人员磨合已久，相互之间的指令传达上几乎没有损耗。

但是对于制作公司来说，哪怕是像灿星这样的制作公司，并不是所有岗位都是自己人，比如说，摄像团队是外聘的，灯光团队是外聘的，音响团队也是要外聘的，而且每一年的外聘团队可能还会随着要求发生变化。

也就是说，每个团队到我这边来，都得去重新适应磨合。有些时候你下达指令，会存在传递和接收不同步的问题。

▲吴青峰参加《歌手》彩排（图片来自微博）

比如说有一次，下面一支队伍马上就要跳舞了，我发现几个重要机位的摄像突然找不到人了。找到之后发现他们被另一个导演带去做后采了——当时那个导演恰好看到他们，感觉他们是空着的。

这种时候，如果是熟悉的摄像，他们会跟那个导演说，“不行，我这边是负责拍这个组的反应镜头，我不能跟你走”。但是因为外聘摄像跟我们团队不熟悉，他会觉得这是不是导演组给我另外有安排，让我去做别的事情？就产生了误解。

我确实很头疼，怎么样让导演组和各个工种之间的配合达到如臂使指的感觉。说实话，每个总导演都是完美主义者，很多时候就是在一种不断磨合、不断冲撞的过程中，把节目录下来的。新节目不可避免会出现这种问题，节目录的季数越多，类似问题出现的概率就越小。这是一个反复磨合的过程。

经常熬夜录节目，其实也是因为我们这个行业里的各个工种还不够工业化，不够流程化。有些人可能不同意我的观点，会觉得工业化扼杀创意。我觉得不是这样。工业化流程是创意的根基和保障。

举个例子，如果我们的导播是高度工业化的团队，那可以轮番作战。比如说，这个节目是我切的导播，我会回去写分镜头脚本，总共20个机位，会写得非常细：第3秒切几号机，第6秒切几号机，第9秒切几号机。哪怕第二天所有的摄像全部换掉，但我已经把机位都告诉你了，接下来的人只要照着执行，就不会有太大问题。

▲《这就是街舞》幕后照（图片来自陆伟微博）

我印象最深的是，在BBC上课的时候他们跟我说导播不需要看镜头，他就掐秒表去切就可以。如果按照之前导演设定好的脚本，在摄像都清楚流程的情况下，切出来后发现有一个镜头不符合脚本的设定，是谁错了？

一定是摄像错了，责任不在导播——如果说本来应该切3号机，却切成6号机了，那是导播的责任。摄像也绝不会因为导播切错而行动混乱，明明在拍A，却忽然要去拍B，不会的。

这就是工业化流程。在这种情况下，导播、摄像可以两班倒。但前提在于，所有人要按照流程执行，不管来的人是谁，这个流程、框架已经定下来了。

包括导演团队在内，其实也是一样的，所有的编剧体系、采访体系、现场执行的导演体系，甚至服化道灯录美这些工种的工作配合，都要在这个流程里。

再举个例子。服装部门更合理的安排是怎样的？应该是所有的服装都有编号，按照每个选手的出场顺序排列清楚。人来了以后可以直接拿，不会一小时才找到。

所以说，当你把全部的流程都工业化以后，一定是会保障录制高效进行的。不过这要求的不仅仅是导演这一个工种。将来有一天，我们的服装供应商、道具供应商、导播、摄像全部都是用工业化流程来控制的，那节目录制就会变得非常顺畅。

4

我一直持有这样的观点：不能以熬夜为荣。

任何一次熬夜，对导演组的执行来讲都是不及格的。时间管理失控，从某种意义上说就是导演能力失控。不能找借口，认为有这个原因或那个原因导致延迟了。如果你一直沉浸在这个情绪里面，可能你就永远没有办法成为一个能够按照合理的时间工作的人。

熬夜证明你很辛苦，证明你投入了多少体力和心血，我觉得这是错误的价值观。高效才是正确的价值观，才是我们应该追求的。

最理想的情况是，在一个人相对来讲最正常的作息规律里，在你思维最敏捷、肢体反应最灵敏的时候录制，才能最大程度地保证节目效果。

以《这就是街舞》为例，熬夜会影响舞者的表演状态，尤其是在battle中，状态如何能明显看出来。舞者不一定是体力不够，而是注意力和思维不那么敏捷了。

虽然我们说舞者是靠肌肉记忆来跳舞，但同时还要有非常敏锐的对音乐的感受力。熬夜的状态下，舞者难免会有点迟钝，听到音乐发懵，懵完之后再去想怎么跳。

▲韩庚排练后在现场睡着

还有一种情况，明明彩排时跳得非常好的齐舞，但是到夜里正式录制的时候，动作就很难做到整齐。但凡一两个人参差不齐，就会感觉整支队伍乱掉了。

熬夜录制时，工作人员的状态也会受影响：灯光弄错了，音乐放错了，诸如此类的错误都会出现。

在海选时，音乐放错的情况出现得比较多，因为人实在是太多了，一开始400多个选手。录制到后半夜，选手的号码牌一亮，主持人愣是把1看成3。号码错了，音乐跟着就错了，又得重新来。

有的真人秀节目里，会设置24小时生存赛等一些所谓的极限赛制，《这就是街舞》也有24小时编舞环节。这个赛制的核心不是摧残舞者，而是要给人压力。每个人在面对压力的时候，他的真实情绪和情感会比较容易呈现出来，而这种情绪和情感本身，是我们真人秀节目非常看重的。

不过我们也在思考，是不是这个压力设置只能是24小时那么简单，是不是给他别的东西也一样可以有压力？但无论如何，我觉得在真人秀节目里，压力感是必须要有的，因为压力感会促使参与者的个性更好地呈现出来。

看到高以翔猝死的消息时，我第一反应是震惊，非常非常震惊。然后我立刻跟我的制片组成员打电话说，明年街舞从海选开始配上救护车——我们以前每季只是配医生。且不论明年的录像会不会熬夜，保障措施必须要做到位。

他回复说知道了，然后回了一句，“从明年开始每场录像，我只允许你喝两杯咖啡”。通常录像，我会喝六到八杯咖啡，大杯美式，靠这个提神。我知道喝咖啡对心脏很不好，现在他们只允许我喝两杯，这是我们互相的提醒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