柴静说,她是“火柴的柴,安静的静”。不久前,她在大连接受了记者的采访。她是受邀为女记者协会讲课而来。一众女记者真诚发问:“怎样才能像你那样发现新闻?”“你那些精彩的新闻是怎样做出来的?”这时的柴静,给人的感觉并不是激烈的“火柴”,而是一种沉淀过的“安静”,她说:“站在最近的地方,你就能‘看见’新闻……” “在《看见》,她变得更宽厚了” 性格沉静的柴静,其实骨子里是极有主见的一个女孩子,从不循规蹈矩。比如,接手央视新栏目《看见》,第一期,她力主选择姚晨,当时栏目组有不少人反对,她依然坚持。 柴静对姚晨最深的印象,是姚晨在微博发布了家人遭强拆的事件后又删除了这个帖子,当中流露的无力感很真实,删帖的举动也很不寻常。柴静后来看了姚晨的微博,一些比较敏感的公共事件她也转发及表达意见,这对明星来说,是鲜见的———公众人物影响越大,越要背负责任。 因为柴静独特的视角,姚晨这一期节目播出后,反响特别强烈。 《看见》在播出采访药家鑫案双方父母这一期节目时,柴静的一个举动让人记住:她正采访受害者张妙的父亲张平选,隔壁忽然传来一阵号啕,是张妙的母亲。“为什么不进去劝劝?”柴静问。“劝也没用。”柴静起身,对着镜头说:“我去看看,我去跟她说说……”她示意摄像师留在原地,不要拍摄。采访戛然而止。 进屋后,柴静把手搭在张妙母亲的手臂上,任其默默地哭泣。柴静没有让摄影机闯进去,拍下母亲崩溃的画面,也没有等张妙的母亲停止哭泣后,继续追访。 最终呈现出来的画面,只是张家门帘背后模糊映出的剪影———柴静拉着张妙的母亲。再没有任何具象的镜头、动情的表述,只听到一个母亲断断续续的哭声。 柴静这一刻的静,赢得了观众的心。 几年前,央视著名制片人陈虻说:“柴静离一个伟大记者的标准,还差一点儿‘宽容’。”“宽容是什么?”柴静问。“宽容的基础是理解。” 今天,有人说:“央视十年,柴静的变化不是颠覆式的,是成长式的,以前她锋芒、灵动,强调现场的激烈感,在《看见》,她变得更宽厚了。” 其实,柴静一直是个“争议人物”。 刚进央视时,柴静一心想着建功立业,在镜头前极富表现力:拎着高跟鞋去追一个孩子,或屈身近前握住当事人的手;对采访对象发出连环式追问。那时,她喜欢短兵相接的新闻江湖。 令柴静今生难忘的,是做《新闻调查》第二期节目《双城的创伤》时的经历。6个孩子集体自杀,有两个死了。活下来的谁都不肯开口说是什么理由。柴静去其中一个孩子的家里采访……播出后,在节目中为孩子擦眼泪的柴静被指责表演性过强。接受采访的这个孩子跑去看柴静的网站,看到了外界对柴静的指责。 结果这个孩子给柴静发了个短信:“我只想告诉你,如果你当初仅仅只是一个记者的话,我不会告诉你这么多的。” 那一刻,柴静心头震撼着,羞愧着,反思着。 与另一个柴静对抗 现在的柴静,因为对人性的深度关切被很多人所铭记。可是时至今日,作为新闻记者的柴静,还是不得不和另一个作为女子的柴静对抗。 李阳家暴事件后,《看见》采访了李阳和他的妻子。那期节目播出后,观众没看出什么异样,柴静打几个电话问反馈,朋友们都说好,但电视上那个柴静就是让她不舒服。重播时,柴静窝在家里的沙发上,以观众的角度看。 在那期采访中,李阳突然把话题引向柴静,试图寻求共鸣和佐证:“在我心目中你是一个事业强人,我相信你会有大量时间扑在工作上,你没得选择的。” 柴静未置可否:“我觉得,如果我没有办法对我身边的人尽到应有的爱和责任,我其实是没有能力来完成一个好的采访的。” “那不是,你只要完成你对你爸爸妈妈的责任,其实丈夫并不是最重要的人。” 柴静笑起来,加码了自己的分贝:“你知道伴侣是人类最亲密的关系!”为了说明这个亲密,她把手心贴在一起。 回答当然没问题。但审视自己的柴静嗅到了“攻守”的气息。她觉得自己在那一瞬间“水花四溅”。 柴静说:“我唯一不满的是自己不够宁静。我完全可以呈现我的生命,而不用带着一两分的激动。我不满自己有道德优越感,天然觉得‘爱’是好的,‘同情’是好的。可是,‘善’不能强加于人的。强加的结果是普遍虚伪。” 《看见》采访药家鑫的父亲药庆卫时,药父讲述了一个细节:在父子短暂的最后一次见面中,药家鑫提出捐献自己的眼角膜,但他没同意。“我希望你把你的罪恶都带走,不要再连累别人。”药庆卫向柴静复述他的原话。 这时柴静没有看他,也没看镜头,低着头说了一句:“那个话可能他听了也很难受。”在摄影机的取景框以下,在观众看不见的位置,柴静正用笔尖扎着自己的手背,以求克制。 “我大致能体会药家鑫当时的心情,他想有最后的救赎,或者留点什么,但被用一种挺刺激的方式拒绝。我也理解这个父亲,他一直在激愤的痛苦中,所以我当时的感受是一种很深的无奈。”柴静说,“我有情动于中、不能自已的瞬间,而且流露了。” 火柴的柴,安静的静 许多喜欢柴静的观众觉得,她总好像要去跟人谈一些情感方面的问题,更像一个夜间谈话节目的主持人。 没错,进央视前,柴静在湖南主持的就是一档名叫《夜色温柔》的本地夜间广播节目。若干年后,散去的听众仍记得那个清冷的开场白:“我是柴静。火柴的柴,安静的静。” 柴静至今还记得有听众给她写信,一个湖南大学的女孩说,有一天自己去打水,边走边听柴静的节目,发现平时特别讨厌的一个女孩也在听。那一瞬,女孩忽然理解:原来每个人都有相似的部分。 柴静想,她应该抓住的,是不是就是这个相似的部分? 1976年出生在山西的柴静,从小似乎没见过蓝天,童年印象最深的是:每隔一段时间,就会听闻某个相熟的大人在矿下又出事了。她沉默寡言,识字早,却没什么书看,手边读物是父亲的中医书。高中时,她成绩平平。高考结束后,柴静报了长沙铁道学院。 大学毕业时,柴静放弃家人为她安排好的工作单位,应聘当了湖南文艺广播电台主持人,她主持的《夜色温柔》节目,大受欢迎,3年后,她当上了电台综艺部的主管。可她却越发感到心头有种失落感。 1999年,在湖南已小有名气的柴静选择去北京读书。于是辞职,跑到北京广播学院进修,学的是电视编辑。就像若干年前,高中老师曾告诉柴静的母亲:“这个女孩虽然不怎么讲话,但心里有自己的主意。” 那一年,湖南广电的前同事拜托柴静为新电视节目《新青年》招募“一个性格激进的主持人”。久寻未果,柴静于是第一次走上电视。 做新闻背后的人 2000年底,央视制片人陈虻在湖南卫视一个采访节目看到柴静,不觉眼前一亮———这女孩很知性,但眼睛里有种狠的东西。陈虻打电话找到柴静,希望她加盟央视《东方时空·时空连线》。 那天,在央视梅地亚酒店一层。陈虻第一次见柴静,跷着腿问:“你感兴趣新闻的什么啊?” “新闻背后的人。”柴静也跷着腿。 他对她说:“你来吧,我们要给白岩松找一个女搭档。” 柴静感觉有压力,不想去,但一想到这么大的一个平台,没有拒绝的理由。 可是去了,她的日子真的很不好过。 有一阵子连结尾评论都不会写了,怎么写都通不过,领导等着审,柴静瞪着眼坐在桌前,这时白岩松进来递给她一张纸,是他替她写的串场词。柴静既惭愧又感动,一直留着那张纸。 2003年,柴静调到《新闻调查》栏目任记者,开始深入接触“新闻当中的人”。她关注他们的生活,认知他们的困境,犹如关注认知另一个自己。面对死亡、黑幕、阴谋和不公,她穿越恐惧,直抵事件核心。 曾有人问柴静的勇气来自哪里,她答:“我去采访讨薪8年未果的农民,在他坐过的法院台阶上坐着,体会他的无助;我去采访拆迁中丧子的母亲,看着她泪流满面;我去采访注射了‘奥美定’的女人,用手触摸她胸部里的硬块,知道这个将永远无法根除……这一切,让你知道你跟这个时代的联系。如果你仅仅为追求个人幸福而活着,你将永远得不到幸福。” 2003年,柴静是最早深入“非典”第一线采访的记者之一。摇晃的镜头、柴静身穿白色防护服的瘦弱身影和苍白的面容,给观众留下了极其深刻的印象。 此后,采访艾滋病人、自杀儿童、吸毒女、地震、奥运、征地,柴静的身影总出现在新闻第一线。有人总结,在这些节目里,镜头中的柴静,62%的时间挺身而出与黑暗势力交锋,38%的时间低下身去倾听弱者的申诉。那个瘦弱但眼神坚定、提问尖锐的女记者,被越来越多的人认识并深深记住。 汶川地震时期,柴静制作了《杨柳坪七日》,被天涯社区评为“2008年度最受网友喜欢的记者”。和当时若干赤裸裸的血泪报道相比,这个“七日”淡而有味。 2008年5月26日,柴静跟随一对在绵阳体育馆避难的叶姓夫妇,回到他们在杨柳坪的家。 家成废墟。他们正在上四年级的儿子,尸骸无存。叶哥指着一个旮旯儿说:“这是儿子上次跟我下跳棋的地方。”到了“六一”儿童节,叶哥跟邻居孩子下象棋,心神不定,走了几个子就问:“我是输了吧?是输了?”这是柴静记录的忧伤。 一个丧母的孩子,收留了一只小野猫,说一定会努力让它活下去。柴静问:“为什么?”他抚摩着猫,低头说:“它也是一条命。”这是柴静记录的人性。 整个节目流畅自然,仿佛直接从杨柳坪切下一块,放在了屏幕上。 洗净铅华,柴静更加朴素。 幸好,没对生命就范 有人开玩笑说柴静是央视最穷的主持人———她至今没有在北京买房,这十多年一直住在原来租的房子里。柴静不以为然:钱这东西跟能力、跟道德都没多大关系,只要满意现在的生活状态,够生活了,就很好。 记者问柴静:“这些年,你一直住在租的房子,也不买车,是甘于清贫吗?”柴静好像不知道怎么答,想了很久,把手里的餐巾纸撕成一片片:“我很怕这沦为一个符号化的东西。其实我并不高尚,但世俗意义上的成功和财富,并不能给我带来安全感。有时想想,这里面是空的,是不可依靠的。大部分时候,我更看重生命本身,它才是真的,它饱满像果实。而有些东西是空的,我从里面体会不到任何幸福。” “你没有功利心吗?”“我没有‘攻’的心,只有‘守’的心。” 柴静的朋友都曾接到邀请柴静出面的饭局、晚会、活动。大家知趣,从不跟柴静提,在电话里推了。作为公众人物,柴静有机会成为有钱人,但至少到现在为止,朋友没看到她接过任何这类活动。 “她对金钱没有概念?”《看见》栏目的编导范铭是柴静10年的闺密,范铭说:“这个解释很肤浅。我理解她是太爱惜自己的羽毛。她每天事情那么多,要读书、看电影、旅游。但生命时间又那么短,她要合理分配。我理解,她只做自己内心深处认可的事,这是基于一种价值观的判断。” 生活中,柴静柔软,没有方向感,极爱丢东西:手机,钱包,笔记本,纸。有时和友人一起喝咖啡,她抢着埋单,一掏兜,发现忘带钱包了。“她生活和工作是两个状态,上节目她头脑清楚,算账特别快,每次讨论选题,能以环环相扣的强大理性说服他人。可一到生活,她自理能力差。所以大家喜欢保护她,宠着她。”范铭说。 一年365天有200多天在全国各地出差。柴静没有时间恋爱,没有时间约会,所有精力都放在工作上。这让她在短短几年工夫取得了令无数同行仰视的硕果:2003年获年度风云记者称号,荣获全国抗击非典优秀新闻工作者;2008年荣获东方卫视感动中国绿色人物称号;2009年获得央视“优秀播音员主持人”;2010年当选央视年度“十佳主持人”。 柴静的新书在2011年底出版。她说自己写书,是因为陈虻。他弥留之际曾说:“死亡不可怕,可怕的是人没有了记忆,或者没有人来印证你的记忆,那等于死亡。”于是柴静写下这样一本书,讲述“柴静是如何由错误构成”的。 朋友们简单3个字概括柴静:行动者。每年,她帮张立宪做《读库》读者年终活动;崔永元《我的抗战》现场,她主持;休息时,和周云蓬对谈诗歌和音乐……一堆朋友聚会,男人们喝多了,吐得一片狼藉,柴静在一旁拿着扫把、墩布默默收场。 上出租车,司机师傅想抽烟。柴静讨厌烟味,但看师傅实在难受,于是伸手:给我一根吧。她以这样的方式去理解人,春风化雨。柴静的母亲说她:“小心以后有了孩子,溺爱孩子。” 早年,柴静喜欢戴藏饰,这些年不戴了。录节目,制片人看她脖子太空,勒令戴一条项链。她选“小小”的那条。有节目需要,她才化妆,生活中,素面朝天。 前些天,范铭拿到柴静对新一期节目解说词的修改意见,上面,她把“拿去、怒不可遏、我们纷纷”删掉了,她在上面批注:“我受够了这些小学生惯用语句。” “好的文字,是要用来听的。说到底,是不装。写文章用副词、连词是想吓唬人。告诉别人,我成年人了,你们要重视我,其实是虚弱。我也是花了好多年才学会平常说话。”柴静说。 记不清哪年哪月哪天,柴静给范铭发去一条短信:幸好,我们没老,没腐朽,没对生命就范。 本站文章部分内容转载自互联网,供读者交流和学习,如有涉及作者版权问题请及时与我们联系,以便更正或删除。感谢所有提供信息材料的网站,并欢迎各类媒体与我们进行文章共享合作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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